第 3 页_四幕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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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吗?”

  “真的。”

  阮先生你看,你一笑我记了那么多天,你一句话我记了那么多年。

  那是1979年,厦门海上落雨的夜。

  即使最终的最终,你真的前来,将我娶走,也未曾发觉过这场命运的更迭。

  公园的那端还在唱,一曲又一曲,等恩静察觉到那隐约的丝竹管乐竟近到咫尺了,才发现自己不知在何时,已移步至这方热闹的场地。

  原来是圣诞将至,义工们在给一群阿婆提前过年。声势挺浩大,更令人惊讶的是,配着悠悠琴弦声的不是粤式南音,而是正宗的泉州南音——

  “古代铜镜如月轮,磨得光亮照乾坤,才子为获好缘份,不惜将镜击陷痕……”

  直到这一刻,恩静唇角才勾起发自内心的温存的笑——是,原来她还是记得的,这一字一句的《陈三五娘》,当“歌女”的那几年她不知唱过多少遍的南音:才子为获好缘份,不惜将镜击陷痕。无情荒地有情天,执帚为奴苦三年……

  “无情荒地有情天……”她轻轻地跟着哼了起来。台上丝竹声悠扬婉转,一群阿婆听醉了,不知多久,她身边突然响起小女孩惊喜的声音,“原来姐姐也会唱,好好听啊!”

  恩静低下头去,就看到一名小混血儿,穿公主裙、绑公主辫、粉嫩小脸上还嵌着双蓝眼睛。

  小姑娘这一嚷,全场的阿婆加义工,几十对眼睛竟齐刷刷往恩静身上射来,就连台上那主唱也顿停了发音——然后,然后,再然后呢?

  她原本是自嘲,忧郁,淡淡地倦着,这一刻却被几十双眼几十张口鼓舞着上台“唱一曲”——“靓女,给阿婆们唱一段啊!”

  简直是哭笑不得啊!最后、最后竟连台上的主唱也走下来了:“来吧,靓女!”

  这么近的距离下,恩静才发觉将一曲《陈三五娘》唱得如此委婉动人的,竟是张有个性的脸:剑眉刚毅,桃花眼含笑,薄唇一掀便有无数倜傥逸出来。

  倜傥男子朝她伸出手:“懂得唱泉州南音,我估计你也是闽南人吧?正好,今晚聚在这的都是泉州那带移民过来的阿婆。”

  她错愕——这么多全是泉州人?

  “是啊是啊,姐姐穿得好漂亮,要唱歌哦!”混血小女孩也使劲地拍掌鼓动。

  十二月的天,晚来风疾,却抵不上众人灿烂的笑与丰盛的热情。

  恩静微微地笑了——是,何秋霜说得对,她原本就是歌女啊,唱南音的歌女。

  可“歌女”又怎么样?一不偷二不抢,凭什么“谨记自己的出身”?有什么好谨记?再说了,这曲《陈三五娘》也在阮先生面前唱过了!

  是的,唱过了。那年在渡轮的房间里,只他与她二人时,她问他:“阮先生,你想听什么?”

  “随便吧。”

  “我们这有一首《陈三五娘》挺受欢迎。”

  “唱的是什么?”

  “爱情。”

  他点头。

  那是1979年,早被阮东廷遗忘了的,关于恩静与阮先生的初遇。

  无情荒地有情天——船甲上,雨声淅沥。

  回到家时婆婆的脸色已经铁青,可令恩静错愕的是,阮东廷竟还没有去酒店,整个大厅静寂如死,再不复方才公园里的温馨。

  恩静一踏入餐厅,便有份报纸被“啪”地摔到她面前。迎面而来的那一页上,男子正坐在房间的窗前和女子说着什么,言笑晏晏,笑脸温存。地点——阮氏酒店,38楼,12号房。

  阮东廷与何秋霜。

  恩静只觉得指尖僵硬,有庞大的力量往自己的心脏狠狠压来,辗碎……在不能呼吸前,她听到婆婆震怒的声音:“全港今日最热门的消息!你这个‘阮太太’是怎么当的?丈夫跑到旧情人房里了,你竟然还能晃到现在才回来!”

  哐!

  翡翠绿玉筷在大理石上撞出清脆的声响,听得所有人一震——原来,是婆婆的筷子。

  原来,晚餐还没结束。

  看来是在等她了。阮家上下,从阮张秀玉到阮东廷最小的弟弟,一行四人,岿然坐于自己平日常坐的位置上,脸上是各怀心事的复杂。

  因为秀玉没再说话,晚辈们也都不敢出声。一派难挨的压抑中,还是阮东廷先开口:“妈咪,这件事和恩静无关……”

  “你觉得现在有你说话的余地吗?”秀玉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平日素来严厉的口吻此时更是添入了无数威严——是,嫁进阮家这么久了,恩静从来也没见婆婆这么生气过。全场在她这句话落下,更是静得没有一丝声音,恩静尴尬地站在那,在餐桌与所有人的正对面,冷不妨,只听到婆婆怒喝一声:“跪下!”

  所有人都震惊了。

  恩静愣了下,一时间,竟不敢相信婆婆命令的是自己。只是她含怒的目光正炯炯对着的——没错,就是她陈恩静!

  “妈咪,错的是大哥不是大嫂……”小弟俊宇也忍不住开口。

  却被二女初云拦住:“闭嘴吧俊仔,否则等等妈咪连你也罚。”她无动于衷地拉了拉弟弟,那双眼里细看下去,竟还有丝幸灾乐祸:“妈咪说得对,大嫂都嫁过来多久了,竟连自己的丈夫都看不住。”

  “二姐……”

  “我说错了吗?要是看得住大哥,秋霜姐哪能动不动就到我们酒店里报到?现在好了,终于给媒体拍到了……”

  秀玉却像是没听到两个孩子的声音,怒眼只定在恩静身上,直到这女子缓缓地移下双膝——

  就在她站着的那里,在餐桌和所有人的正对面,她缓缓挪下双膝,裸露的膝盖就要碰到地面时,终于,一股强大的力道拽起她胳膊:“妈咪,事情是我引起的,要罚就罚我。”

  是阮东廷。

  直到这一刻,他才来到她身边,依旧是下午在维多利亚港时穿的那身黑色三件套,配着她的黑色小礼服,依旧如同璧人。

  只是这里面的老老小小,关起门来,都知他们不同心。

  阮东廷一将她拉起,大手便离开了她:“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妈咪也是读过书的,怎么还来这一套?”

  秀玉像是被他气到,霍地站起身:“不来这一套来哪套?阮东廷,人是你娶回家的,结婚证书是政府盖过章的!可这几年来你都做了些什么?”当着另外一子一女的面,当着阮家上下十几口佣人的面,阮张秀玉手指着阮东廷:“结婚那晚你没在她房里过,新婚刚一周你就借口到大陆出差,抛下她跑去厦门会那女人!每逢艺术节、电影节、沙田跑马、圣诞节那女人就要住到我们酒店,你当我是死人吗?什么都看不到?啊?亏得我一次又一次地到黄大仙那儿给你求子求福,这么荒唐,大仙会保佑你才怪!”

  全家上下全愣住了,这一些年来,所有下人都在暗地里窃窃私语,“这太太是摆设吧?”“先生何时正眼看过她了?”“‘外面那个’才是真的阮太太吧?”可私语再盛,也没人敢光明正大这么抖出来,谁知道今天……

  恩静一张脸已说不清是什么表情。所有人,怜悯的、鄙夷的、看好戏的,全“刷刷刷”往她身上掷来。只她身旁的这男子,浑身散发着压抑的怒气——可是,他不看她。

  就像从前那一千多个日子,就像所有人说的那样:他从来,也不曾正眼看过她。

  秀玉的声音还在继续:“是,你长大了,是大集团的执行董事,现在什么事都用不着再向我这个老太婆交代。可儿媳妇是我首肯的、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她没管好你、没尽到作太太的责任,我就有权力教训她!来人——”

  佣人在管家张嫂的带领下,齐刷刷地排成一列,就在陈恩静身后。

  “你们都把自己手头上的活都向太太交代清楚。从今晚到后天,这四十八小时里你们全部放假,家务由太太来做!”

  “怎么可能?”俊仔震惊地叫起来,“十几个人的事……”

  “住嘴!”

  “为什么要住嘴?明明不是大嫂的错!”俊仔毕竟年纪小,怒气也真实得说来就来:,“大嫂都这么惨了,大哥和那个何秋霜偷偷约会,最难过的难道不是她吗?她对大哥那么好却得到这种回报,明明这么可怜了,为什么你们还要处罚她,为什么不去罚大哥……”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恩静连忙奔过去,捂他的嘴。

  阖府上下,唯有俊仔知道那只捂住他的手是怎样打着颤,就像那副紧紧拥着他的柔软身躯,不停地发抖,发抖……

  “歌女陈恩静,因为被阮东廷和何秋霜看中,带回香港做掩护,当了‘阮太太’,穿了名牌,学了粤语,可是,她依旧是个歌女。”中午何秋霜的话犹言在耳——歌女陈恩静,阮陈恩静!

  呵,真是虚名啊!现今大小报刊全唤她为“阮陈恩静”:恩静姓陈,夫家姓阮,故称“阮陈恩静”——香港至今仍未废除冠夫姓,谁说不是对太太们的一种认可?四个字将两人紧紧牵在一起,承认他们的关系,承认她的江湖地位。可放到这一边,她和他之间呢?陈恩静与阮东廷之间呢?

  也就这样了。

  等也等过,心也盼过,可到头来关上门,却所有人都知,她真正的面目,原来,不过是“歌女陈恩静”。

  她紧紧捂着俊仔的嘴,用那只无法控制地打着颤的手:“妈咪,是我的错,”另一只手或许是不知所措,也只能紧紧地靠在俊仔背上:“我会做的,我接受惩罚!”

  餐厅里仍是一片死寂,可很显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秀玉就像是累了,让张嫂过来扶起她,一边朝阮东廷挥了挥手:“你不是说酒店还有事?去吧。”

  四层楼的别墅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两个小时还不到,佣人们全卸下武装,便装离开了阮家。

  婆婆外出听歌剧去了。阮初云也约了朋友,出门前,她状似不经意地将一件貂皮大衣扔到恩静面前:“这个也帮我拿去洗了。对了,你应该知道貂皮怎么洗吧?”

  一旁的俊仔看不下去:“二姐你太过分了!大嫂她……”

  “大嫂?大哥都没拿她当太太,你拿她当大嫂?”初云用无可救药的神情刮了眼俊仔,就在这时,她电话响起:“呀,是秋霜姐啊?我马上过去……”

  原来是约了何秋霜。

  厨房里,满水池碗筷。恩静撩起袖子,十二月的水凉入骨,大抵是太久没做过粗活,她竟忘了要先烧点热水来兑。

  阮家是大户人家,虽然每晚餐桌上只见五人在吃饭,可永远是十菜二汤二甜点,这习俗从自家酒店推出扬名全港的“海陆十四味”后,便一直秉承着,再加上佣人们的碗筷,一餐下来,偌大的水池已堆得满满。

  可恩静才洗了两个碗,就听到旁边有人在搬热水壶:“大嫂,我看阿一她们洗碗都是先加热水的,我也给你加点吧!”

  原来是俊仔。十二岁的小朋友竟然就这么懂事了,搬着热水壶过来要帮忙。倒是恩静有些惊:“不行不行!大嫂自己来就好了啊。”

  “没关系啦,妈咪和二姐都出门了,我不来帮忙也很无聊啊!”

  “可要是让妈咪知道了……”

  俊仔朝她眨眨眼:“放心吧,妈咪我最了解了,不会真那么计较的。”

  “可是……”

  “哎呀,大嫂真是啰嗦诶!”

  恩静笑了,看着这人小鬼大的家伙刻意装出的不耐烦神情。

  嫁进阮家那么久了,婆婆严肃,初云娇纵,一行下人则全是看阮东廷脸色办事的货,只有眼前这小小少年,好事坏事全会想到她这个大嫂。

  俊仔像是看穿了她心思:“大嫂别难过了,虽然妈咪看上去对你很严厉,可其实我觉得,她心里很喜欢你呢。”

  恩静淡淡地笑了:“那俊仔呢?俊仔也喜欢大嫂吗?”

  “当然啦!每次看到大哥那么混蛋,我就巴不得自己可以快点长大,替大嫂揍他!”虽然事实上,全家上下那么多大人,也没有一个敢真的跑去揍他。

  恩静被他的童言逗笑了:“谢谢俊仔,其实大嫂也很喜欢你呢。”

  “可大嫂更喜欢大哥吧?”

  她一怔。

  “不对不对,我应该说:大嫂‘最’喜欢的就是大哥了。”他特意加重了那个“最”字。

  一时间,恩静愣在了那里:“是吗?”也不知是问他,还是问自己。

  可俊宇就当成是在问他了:“难道不是吗?我都有看到哦,”他神秘地眨眨眼,“大哥每次在书房加班到睡着,都是大嫂偷偷进去,帮他把外套盖上的!”不过说到这,小家伙又不开心了,“哼,讨厌的大哥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更过分的是上次他胃痛你给他送养胃汤过去,那个何秋霜好不要脸,竟然……”

  “俊仔。”最义愤填膺的话才刚要吐出来,厨房门口竟传来低沉的嗓音。

  俊仔吓了一大跳:“啊——”完蛋了!转过头去,竟真是阮东廷。

  “大哥?”他心虚地叫了一声,小脑袋无意识地往恩静那边缩了缩。

  这家伙!还说长大要替她揍阮东廷呢,这不阮生一出现,小朋友就怕了。

  不过话说回来,阮家上下谁不知阮东廷脸臭脾气差?

  恩静朝俊宇笑笑:“没关系的,俊仔,大哥没有生气。不过,你先回房自己玩一会儿,好吗?”

  阮东廷就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小弟不放心地看看恩静,再看看他,那眼神怎么说呢——简直就像是怕他会兽性大发把恩静就地处理掉似的。

  直到俊仔不放心地离开了,他才踱步过来:“你怎么知道‘大哥没有生气’?”不过不等恩静回,又兀自接了下去,“我竟然不知道,你去书房给我盖过外套。”

  原来他都听到了!那么那句“大嫂最喜欢的就是大哥”,俊仔那句无忌的童言,他也听到了吗?

  恩静垂下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盯着手套上的泡泡。粉红色的塑胶手套不甚妥帖地覆在她手上,此时成了她目光的聚集点。恩静双耳发烫,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阮东廷说:“中午的事,是我误会你了。”

  她的手一僵,片刻后再抬起头时,清秀面容上却不见有多少惊喜:“你看过监控了?”

  他点头:“是,”顿了一下,“对不起。”

  恩静唇角轻轻淡淡地浮起了一道弧:“没关系。”想了一想,又说,“房间里没有监控,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去何小姐那不是要钱,是去还钱的——那三十万是她自己开支票给我哥的。”

  他沉默了。

  信吗?一旦信,不就说明他知道了何秋霜的蓄意欺骗?不就说明他今晚的那句“十五年来秋霜从没骗过我”不过是一句荒唐言?

  可他什么也没说,沉默了片刻后,只是开口:“秋霜那人就是有点大小姐脾气,其实,也没有什么大心眼。”

  她垂下头,轻轻地笑了。

  没心眼么?

  他不知道,那天她带着一羹养胃汤到酒店,是何秋霜中途截下那罐汤,自己带进他的办公室,对他说:“看,人家亲自熬的,弄了一上午呢!”

  他也不知道,那天她陪他出席大陆某富商的六十岁寿宴,是何秋霜在她敬酒时踩下她长礼服的裙角,害她整个人往前倾去,成为全场笑柄。

  他甚至不知道,那天她三十九度高烧,在医院里打着点滴,是何秋霜声称自己尿毒症发作浑身酸痛,生生将他从医院里催走,可后来酒店的员工告诉她,事实上何秋霜刚到铜锣湾血拼了一大袋裙子包包,精神奕奕战斗力不知有多强!

  呵,男人眼中的“没心眼”,就是这么个概念吗?

  不过这一些她都不曾说过,不是怕生事,不过是不想自取其辱——你看,这世上真正的可悲,是名为“丈夫”的男子实为他人的“丈夫”,山无棱,天地合,未敢与伊绝;无论她犯了什么错,未敢与伊绝;尽管她伤害的是他的“阮太太”,依旧……未敢与伊绝。

  她不会不懂,因为,她还有自尊。

  “阮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恩静垂下头,又开始捡起水池里的碗,口气似不经心。

  “你说。”

  “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他大概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听到后顿了一下。恩静没有抬头也没看他,许久后,才听到他低低的声音:“你想看她笑,想让她快乐,无论她犯再大的错,你都会原谅。”

  “你想看他笑,想让他快乐,无论他犯再大的错,你都会原谅。”他说的时候,深邃的眼看的并不是她,可她轻轻跟着这么念的时候,脑海里浮起的却是1979年那晚,十四岁少女看着男子眼中巨大的悲怆,那时候她想:怎么可以呢?这样好看的人,怎么可以这么难过?

  那时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伸手拂一拂他眉间的褶皱,只不过这么小的一个动作,她从当年至今,走了长长十一载,却依旧徘徊原地,遥遥无期。

  是水池里的声响拉回了陈恩静的思绪,她回过神来,竟看到水池里多了一双手——古铜色的,比她大了好多的手!

  “阮先生……”

  “这么多让你一个人洗,我看等你洗完,天也就亮了。”

  “可也不应该是你……”

  “‘阮太太’都能动手了,‘阮先生’为什么不行?”他的声音依旧是冷淡的,明明是温暖的话,可这人就是有办法把它说得这么公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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