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你猜他会不会来?”_美人挑灯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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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你猜他会不会来?”

  叮当,订阅不够遇到结界啦,补定可破眼见,白衣公子横冲直闯地杀了过来。左月生二话不说,扭头“噌”一声跳上了桌,他一扒拉细瘦伶仃的雅座窗棂,在木头的嘎吱声里,硬生生将自己的庞然身躯挤进框里。仇薄灯眼疾手快地提前将桌上一碟他还蛮喜欢的果点抄到手里,免遭胖子毒手。

  咔嚓。

  窗棂两边的木头破碎,左月生成功地把自己弹了出去。

  “左兄慢走啊!”

  背后传来仇王八羔子带笑的声音,左月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边踩着屋檐跑得飞快,一边回手把一样东西朝仇薄灯丢了过去。

  仇薄灯热闹看得起劲,见有东西飞来,本能地一挥袍袖,将它打落。被劲风一扫,胖子丢过来的东西就在半空炸开了,瞬间仿佛一千万间香料铺子在半空开了张,浓烈到能把人呛死的劣质香料味就在仇薄灯鼻腔里炸开。

  仇大少爷的鼻子跟舌头一样娇贵,被风雅名香伺候惯了,猝不及防之下闻到这种“腌臜”玩意,胃里翻江倒海,被熏得险些直接吐出来。

  外边左月生哈哈大笑地跑远了。

  他知道姓仇的来了枎城后,当天晚上火急火燎地预备了这么一份“秘宝”。

  “胖子!你想死是不是!”

  仇薄灯一手捂住口鼻,一手一撩衣摆,干脆利落踩着窗棂就也追了出去,后边来的白衣公子紧跟着也跳了出去。

  左月生抽空向后瞥了一眼,大惊失色,姓仇的居然没被熏倒,还追了出来?他打了个寒战,直觉不妙,立刻也不管丢不丢脸,扯开喉咙就长长地喊了起来:

  “娄江——”

  “你个混账东西跑哪去了——”

  “再不出来我就要被打死了——”

  他人胖心宽肺活大,中气足,一嚎起来声壮山河,惊起飞鸟一片。

  听得跟随白衣公子追随来的护卫们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从屋顶上摔下去。闻名不如见面,这山海阁的少阁主没皮不要脸的风姿简直举世无双。莫名的,他们对山海阁知名天才青剑娄江同情不已。

  丢脸,跟着这么一位少阁主实在太丢脸了!

  仇薄灯在屋顶一跑,风把劣质香料的味道吹散了大半,感觉好了一些。听到左胖子呼救顿时冷笑一声。

  别人不知道,仇薄灯可清楚,现在娄江铁定跟玄清道长着急上火地调查影傀的事呢。哪有功夫来管他们山海阁的这位少主会不会被打死?

  余音袅袅,姓娄的鬼影不见。

  左月生无可奈何,只好拔腿继续跑。

  他修为不高,身上杂七杂八的宝贝倒不少,刚刚刨东西的时候刨出了一双登云靴,一边跳着一边熟练地给自己套上,看样子不是第一次被人堵上门撵得满城跑。登云靴一穿上,左月生在屋脊上几个起落,逃得比兔子还快,七拐八绕格外善于利用地形。

  一群人跟放风筝般从东街蹿到西街,从西街蹿到南街。

  正常情况下,修士大多高来高去,潇潇洒洒,但奈何万年古枎木就跟个银色的鸟笼般将整座城严严实实地罩住。房顶上空高高低低横着斜着垂着迷网般的树枝,根本高来高去不起来。

  原本安宁祥和的小城再次被搅开了锅。

  一个逃的,一群追的,所过之处瓦落檐也碎,鸡飞狗也跳,间杂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嘈杂骂声。

  左月生打一个小院上蹿过,把屋顶的瓦片稀里哗啦踩碎了一片。

  院子里打水洗衣服的姑娘听到声响,抬头就看到自家屋顶的垂脊兽摇摇欲坠,急得喊了起来:

  “要掉了要掉了!别踩啊!!!”

  话刚出口,又一少年踏着铃铛瓦的排山沟滴掠了过来。

  听到骂声,少年偏头扫了一眼过来,阳光从枎木亿万重重叠叠的叶子缝隙里漏到他身上,缀成他眼角星辰般的光,发如寒鸦肤如素雪衣如红枫,明艳得像用尽这世界上的全部浓墨重彩。少年瞬息间就奔到了梢垄的尽头,踩着垂脊兽一跃而起。

  起落间,红衣翻卷成火,成霞,成所有惊鸿一瞥的绚烂。

  姑娘后半截话卡在了喉咙里。

  咔嚓一声。

  摇摇欲坠的垂脊兽彻底寿终正寝,伴随着一点从红衣少年袖中掷出的金光滚落了下来,掉到院子里的杂草丛里。姑娘过去拨开草丛,看见一块黄金被随手丢下,她又惊又喜,倒吸一口冷气跑到院子外边,却再也找不到那道影子。

  只听得隔壁的老人扯着嗓子大声叮嘱:

  “喂——”

  “别撞到神枎啊——”

  左月生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响。

  这枎城房屋的屋顶上横满了老枎木的枝干,真要追起来得万分小心,否则很容易就一头撞树干上。修士皮糙肉厚不怕撞,但要是把枎木枝撞断了,所有枎城人都会出来拼命。后面的那些家伙,不想被全城追杀,就得隔三差五地猫腰闪身,他自己仗着登云靴相助,完全可以做到“万枝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跑了一会儿,左月生估摸着差不多了,就回头看了一眼。

  不看不要紧,一看他险些自己先一头撞到前边的树干上。

  白衣公子带着的那些修士是被甩了个七七八八没错,但仇薄灯和白衣公子却还在穷追不舍。

  尤其是仇薄灯。

  天杀的,难不成这家伙也有双登云靴不成?咋追得这么快!

  左月生赶紧接着亡命奔逃,一边跑一边喊:“仇大少爷!我错了!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回头我请老头子把您从纨绔榜上划掉!”

  “不必了!我榜首待得挺舒服的!”

  仇薄灯高声答道。

  他提着太一剑,踩着牌楼一个俯身,从一根拦腰的枎木枝下掠过,飞燕般落到一堵高墙上。

  登云靴仇薄灯没有,但他这方面身手不错。

  仇大少爷前后两辈子是件正事都没干过,打出生起就只在找乐子上穷尽心思。小学时代就想去大草原打猎,大了后更是赛马飞车滑翔伞极限跳跃……样样精通。玩得疯得让人觉得,这家伙根本就没把自己的小命当命。

  不过,仇薄灯精通翻/墙越脊并非出自本意。

  那是仇少爷人生里罕见的黑历史。

  十六岁时,仇家的老头子在仇薄灯又一次惹祸后,决定全力拯救一下这根尊贵的独苗苗。先斩后奏地把他塞进了一间以学风清正著称的封闭式名校里。据说上至校长下至守门老爷,都是顶尖大学毕业,出身优越,从不因学生的出身给予优待。仇薄灯入学后,整个年级的老师跟装了监控一样,全天二十四小时盯着这匹害群之马。后来还专门为他养了十二只训练有素的军犬,一旦他靠近墙壁,立刻左右包抄。逼得仇薄灯不得不练出一身飞檐走壁的本事。

  穿书后,有仙侠世界观下的灵气相助,他跑起来更是形如御风而行。

  左月生寻思了一下,觉得再打屋顶上跑,铁定要被仇薄灯赶上,索性一个肥球打滚,从屋上翻到地面,打算在蛛网般的小巷子绕迷宫。

  他被老头子“流放”到枎城一年了,姓仇的刚到这里没两天,对地理环境的熟悉程度肯定比不过他。

  仇薄灯追着追着,前面人影忽然不见了。

  他稍微停了一下,立刻往下看,果然一个胖子正在地上撒丫子狂奔,正要蹿进两条胡同的分岔口。

  心思急转,仇薄灯掂了一下太一剑,故意抬高声音对后面追上的白衣公子喊道:

  “你堵左边,我堵右边。”

  胖子骂了一声“操”,前奔不停,蹭蹭蹭,蹬着墙面,又蹿回了屋脊上。

  他刚在墙头一露身,脑后“咻”地就是一道劲风到了。

  中计了!

  左月生叫了声糟糕,想躲闪却已经晚了。太一剑流星一样飞来,精准地砸中了他的后脑勺。“轰隆”一声,左月生推金山倒玉柱地摔了个狗啃泥。

  太一剑还不罢休。

  它今天又是差点被熔了,又是被当飞镖使,憋了一肚子气不敢朝仇薄灯这个混世魔王撒,就弹起来啪啪地抽这个胆敢垂涎自己的死胖子。

  也就左月生这上下左右三层肉,被结结实实这么一砸一摔,才能很快地又爬起来,翻身想猫进左边的胡同。

  哗。

  一张金闪闪的大网从天而降,把他罩了个严严实实。

  白衣公子算得上聪慧,猜到了仇薄灯喊那一嗓子的用意。仇薄灯前脚飞剑砸人,他后脚就甩网罩人。

  一左一右。

  两人从天而降把左月生摁了个结实。

  “死奸商!”白衣公子怒不可遏,“想好埋在哪块地了吗!”

  “左月半同志,”仇薄灯轻声细语,“想好你的遗言了吗?”

  左月半在网里艰难地翻了个面。

  下一刻,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饶了起来,表情夸张,哭腔离谱:“两位饶命!我这就给您二位赔礼道歉,看在我家老头子年事已高,需要有人替他操办后事的份上,千万别冲动啊!!!”

  他哭就算了,还想努力把脸往两人身上蹭。

  仇薄灯火速把手收了回来,有种自己刚刚摁着一堆油腻腻肥肉的错觉,被恶心得差点想把手砍下来。

  可到底手是自个的,不能随便砍,只好四下找起水来。

  白衣公子傻了。

  他以前没遇到过左月生这种货色,一时间摁着他也不是,放了也不是。

  旁边刚好有口井,仇薄灯一边手忙脚乱地打水,一边看左月生一边嚎一边借机把眼泪鼻涕抹白衣公子的衣摆上。

  让人叹为观止。

  仇薄灯听说过,山海阁阁主以前隔三差五地就去佛宗做客,想来原因就出在这糟心儿子身上。近些年山海阁和佛宗有点矛盾,少了秃驴们的清心经,阁主索性把独子哪里偏僻哪里塞,眼不见心不烦。

  今日一见,山海阁阁主真是英明绝顶。

  这么一位少阁主,实在是太丢脸了。

  白衣公子的侍从们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迟迟没追上来。他袖子挽了半天,愣是没能下定决定亲自动手揍这堆油得惊人的肥肉。

  他这边还在犹豫,左月生那边已经把他亲爹不为人知的一面竹筒倒豆子般地全秃噜出来了:世人眼中“周济天下”的山海阁阁主,最喜欢的书其实压根就不是什么义卦典藏,而是腰细腿长丰/乳/肥/臀的春宫图,最常做的消遣不是与人对弈,而是穿上女装去青楼唱戏……

  仇薄灯洗了手回来,站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插话问点细节。

  白衣公子听得心惊肉跳,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某天就要被山海阁阁主趁着夜黑风高给灭口了。

  “少废话,”白衣公子踹了左月生一脚,“把阴阳佩还我,就让你滚。”

  “呃呃呃……”左月生卡住了。

  “你公鸡啊,还带打鸣的?快点!”

  “陆净兄啊,”左月生赔笑,“您那阴阳佩我不小心给弄丢了。”

  陆净,这名字好像有点印象?

  想了一会儿,仇薄灯记起来了,这不是《诸神纪》里追杀过主角的药谷谷主小儿子吗?陆净,排行十一,绰号十一郎。药谷谷主医术神鬼莫测,可活死人生白骨,其余诸子个个钟灵毓秀肯构肯堂,未来也是一代圣手。唯独这陆十一郎,别说救人了,看小病都费力。

  有次陆十一郎喜欢的花魁病了。

  陆十一郎为表真心,亲自抓药煎煮,熬了三个时辰熬出一碗不黑不红的东西。那花魁估计是被爱情冲昏了脑袋,竟然真的喝了下去!一口药刚下肚,原本还缠绵病榻弱柳扶风的佳人立刻跳了起来,上吐下泻,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最后还是陆二郎黑着脸,来挽回药谷的颜面。

  此事不胫而走,江湖人人都说,别人治病要钱,陆十一郎治病要命。

  据说,药谷谷主知道这件事后,直接炼炸了两炉丹药——他对头没办到的事,他小儿子轻而易举地办到了。

  仇薄灯若有所思。

  太一剑带他来枎城,难道是因为这里是聚纨绔的“宝”盆?

  “嗷嗷嗷!真的!陆兄!以我爹的全部私藏发誓!”左月生咬死阴阳佩真丢了,把陆净惹火了,顾不上恶不恶心,劈头盖脸地一顿胖揍,揍得他杀猪般叫了起来。

  仇薄灯提着剑,跳到一边的墙头上,抖枚刚刚跳窗时顺手捎上的果子,一边啃一边欣赏这一幕。

  看了一会,仇薄灯觉得陆净揍人的业务实在生疏,便经验丰富地指点:

  “不对,往下一点,对对,肋骨那里,手肘对着敲下去。”

  “这一脚得再往左三分。”

  “……”

  左月生刚刚中气十足的假嚎瞬间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哀嚎。

  “真丢了!”他一边竭力躲闪,一边声嘶力竭地交代,“那天我刚骗……不、刚买到手,拐了两条街,就被阴了!妈的,不知道是哪只妖鸟扇了老子一个狠的,等老子醒过来,就看到一地鸟毛。”

  陆净抽空破口大骂:“被鸟衔了?你骗鬼啊!撒谎也扯个像样的,死胖子,我跟你说,今天你要是不把玉还给我,我就把你点天灯了!”

  “对啊。”仇薄灯煽风点火,“鸟可太委屈了,在天上飞得好好的,还能从地面抛来口黑锅。左小同学,你别欺负鸟不会说话啊。陆兄,刚刚那一脚再往下挪一点,他可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真的!比真金还真!”

  左月生毛都炸了,死命往旁边滚。

  “我赔!我赔!不就是阴阳佩吗?我家老头子私库里多得是宝贝,我偷七样八样给你!”

  仇薄灯咦了一声。

  以左胖子的抠门怕死德行,被揍到这地步,连偷老头子的宝贝赔都说出来了……

  “真丢了?”

  陆净看起来也知道左月生是什么货色,气喘吁吁地停下手,不敢相信地问。

  “我还白给了你一株还魂草呢……连个铜板都没赚到,亏大了。”

  左月生绝望极了。

  “真丢了。”

  陆净呆呆地站着,仿佛一下子被抽了魂。

  左月生龇牙咧嘴,试图把自己挪远点,生无可恋:“……我真的亏啊,虽然给你的还魂草是拿九环阳假冒的,但那也值一千两银子啊……”

  他还想跟陆净讨价还价,回头把九环阳还他,陆净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墙头上的仇薄灯险些直接栽了下来。

  这好端端的公子哥,说哭就哭,哭得毫无形象,声嘶力竭,比他娘的号丧还可怕,十里之内魔音灌耳,死人都能给他哭活过来。

  左月生傻了。

  “一块玉佩而已!我赔给你就是了,鲮鱼佩、青帝镜、环乌印……你要哪个!我赔我赔!”

  “谁他妈稀罕你!”

  陆净大声地吼了回去。

  “你拿根假的还魂草,骗了我娘的遗物!”

  左月生大张的嘴定格住了,他刚刚被揍得脸上青一块红一块,表情格外十分滑稽。坐在墙上的仇薄灯突然烦躁起来。

  遗物遗物。

  为什么人死了就一定要留下点什么?

  既然要死,那就死个干干净净,什么都别留下。

  人都不在了,留下一堆破烂玩意,留下一个支离破碎的影子干什么?那不是非要在别人心里扎根针,诚心要绵绵不尽地叫人泛疼吗?仇薄灯讨厌遗物,讨厌一切支离破碎的东西。从很早起,他就打定主意,哪天他要死了,就一定要提前一把火把自己连带所有东西烧得干干净净。

  成了灰还不够,还得全撒海里。

  尘归尘,土归土,来来去去得利索。

  陆净蹲成一团,把头埋进手臂里,呜呜声里隐约像还在喊着谁。仇薄灯从墙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抬剑就是一抽。

  “谁!不要命了?”

  陆净哭岔了气,抬头骂。

  “东西丢了就找。”

  仇薄灯提着太一剑逆光站立,居高临下地俯瞰。他不笑的时候,眼眸深黑,莫名地让人害怕。

  “再嚎我揍你。”

  仇薄灯条件反射一挥手。

  啪。

  一声清响,两个人同时愣住。

  仇薄灯抬头去看这位被他结结实实打了一下的倒霉蛋。

  一抬头,他对上了一双眸色非常浅的眼睛,银灰色,让人想起古老的雪山,对视时能觉到一种沉静的锋锐。目光一触碰,对方立刻垂下了眼睫。

  被拍出心理阴影了?

  仇薄灯没心没肺惯了,但向来有一套他自己的准则,恩怨分明。人家出于好心,让他避免了与柳老爷面贴面这种悚然反胃的场景,他却把人直接重重拍开。要还在现代,这个时候仇大少爷已经问了对方有什么想要的,然后就算对方说是想要辆限量版跑车,他都能眼皮不眨地让人去买下来作为赔礼。

  可惜现在他不在现代也不在太乙,满足不了对方的心愿。

  仇薄灯还在思索怎么表达歉意,对方先开口了。

  “抱歉。”

  少年的声音如冷松落雪,清凌凌地干净。

  “是我撞你的,你道什么歉?”

  仇薄灯好奇地问。居然还不敢看他,他长得很可怕吗?还是天字一号纨绔威名恐怖如斯?

  少年不回答。

  “仇、仇仙长,这位是奉老城祝命令来看阿纫的祝师。”

  柳老爷战战兢兢地开口。

  祝师垂眼看着仇薄灯袖下的手,天光将红衣的绯色染到了素白的指尖上……像火也像血,他睫毛颤动了一下,将被拦住后就好像认命了的太一剑递给仇薄灯。

  “你的剑。”

  “谢啦,改天请你喝酒。”

  仇薄灯把剑接过来,顺口道。

  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喜欢请人喝酒,虽然说的时候都十分随意,但其实是真心实意想请喝酒的。可惜一直以来,听他这么说的人,要么被吓得浑身瑟瑟发抖,要么就没当一回事,搞得迄今为止竟然只有他去赴别人的酒约,没有别人赴他的酒约。

  “好。”

  祝师低头凝视他腕上的夔龙镯,给出了意想不到的回答。

  仇薄灯诧异地抬眼看他,随即长眉一挑,笑了起来:“那你记得找我。”

  “好。”少年祝师说,顿了顿,“我记得。”

  他郑重得像不是答应仇薄灯这种纨绔子弟一时兴起的邀约,而是什么需要用生命去守护的约定。

  别是个一板一眼的小古板吧?

  仇薄灯想着,把目光移到一边搞不清状况的柳老爷身上,问:“最好的铁铺在哪?”

  “东三街就是了。”

  柳老爷下意识地回答,就看到仇薄灯风风火火喊了几名侍从,把剑提出了门,这才猛然记起一件事。

  “哎呦不好!”

  某位贵客今早好像也去了那个铁铺。

  ……………………

  东三街的铁铺里窝了位胖子。

  他屁股下的竹椅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沉重,嘎吱作响得随时就要夭折。胖子愁眉苦脸地盯着墙上的刀剑:“瘴月啊,孽缘啊!要和姓仇的在同一座城待这么久,这他娘的是人受得了的事吗?”

  正嘀咕着,忽然外边有人殷勤地献媚。

  “仇仙长,这里就是枎城最好的铁铺了。”

  胖子后脖颈的毛瞬间倒立了起来,他飞快地瞥眼一瞧,刚瞅见人群里的一点红色,立刻以惊人的速度蹦了起来,在伙计们惊愕的目光里“呼啦”直接躲进了一张高桌底下——难为他这么大一团,能如此灵活。

  被众星拱月簇拥进来的红衣少年提着全城闻名的破剑。

  “最热的熔炉是哪个?最好的铁匠是谁?”

  红衣少年眉眼间杀气腾腾。

  “三百两黄金!”

  “给我熔一把剑!”

  轰!

  铁铺瞬间像炸开了锅,所有人全看了过来。

  仇薄灯不废话,眼角一扫,在短短两天内磨砺得职业能力再上一层楼的青衣管家立刻捧出了一匣子光彩灿灿的黄金。

  不用仇大少爷再费口舌,几乎在短短数息之间,整个铁铺达到了空前绝后的火热状态。柳老爷指的这家东三街铁铺叫“铁生沟”,名字有点奇怪,但居然有一座特大的冶铁高炉,平日从不轻易开工。

  眼下,铁炉发出隆隆如闷雷的声响,高达两丈的直筒型炉身里火红一片,上好的屈茨石炭不要钱一样填进炉中,化为熊熊烈焰通过倾斜的炉腹角在喇叭形的炉腹中翻滚。全炉共有四个封口,连着陶质鼓风管,每个风口同时使用一排十二个鼓风皮囊,四十八名身强力壮的伙计挥汗如雨地将风从四面八方压进炉子的每个角落。原本已经封炉的老铁匠亲自出马,将铁锈斑斑坑坑洼洼的破剑投了进去。

  空气炎热得经验丰富的伙计都有些受不了,仇薄灯双手交叠地坐在青衣管家搬来的冷玉椅上,身边十名修士运气轮流给他撑起隔绝热浪的屏障,连滴汗都没出。

  按理说,修士就算修为不高,但专门来给人扇风绝对是杀鸡用屠龙刀。

  但没办法,仇薄灯给得实在太多了。

  扇个风而已,就有二十两黄金,谁不赚谁傻瓜。

  真当修士都个个风餐露宿不用金银啊?

  视金钱为粪土的是话本里的仙人,真正的修士今天要愁突破用的丹药,明天要愁武器又碎了,君不见八方仙门还要向境内的城池收驱瘴除瘟的贡金呢。

  原本铁匠还觉得这笔钱好赚,但渐渐地就觉得有些吃力了。

  铁炉温度高得丢个人进去转眼就能化灰了,太一剑懒洋洋地翻了身,不见一星半点要融化的迹象,反倒是铁锈掉了不少。

  从一把生锈的破剑升级为一把光鲜亮丽的破剑。

  老铁匠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见多识广,他沉吟片刻放下手上的活,过来对仇薄灯拱了拱手:“仙长这把剑不是用凡火淬炼的,再这么烧下去,恐怕一年也未必化得了。”

  “嗯?”

  仇薄灯懒洋洋地发出个单音。

  “不过……”老铁匠话头一转,“老朽不才,以前蒙天工府的长老指点,有个法子能引天火冶铁。”

  他把眼睛眯成条缝,不肯继续往下说。

  仇薄灯眼都不带眨一下。

  “五百两黄金。”

  “好嘞!老二,去把我那枚濯灵石取出来!”老铁匠立刻吆喝。

  原本舒舒服服泡烈焰澡的太一剑瞬间僵住了,下一刻就想往外蹿,仇薄灯早就防着它这一手,提前让人在铁炉出口横七竖八拉了一堆玄铁锁。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太一剑胡乱冲撞,把玄铁锁撞得叮当作响。

  一名汗流浃背的汉子急冲冲地奔进屋,又急冲冲地捧着个小盒子出来。

  眼看老铁匠真的要将濯灵石投进炉中,一道占地宽广的身影猛地从旁边蹿了出来。

  “慢——”

  一名横着看是个圆竖着看也是圆的胖子满脸心疼地挡在火炉前,张开双臂。

  “火下留剑!!!”

  仇薄灯觉得这家伙好像有点眼熟。

  “是你啊!”这么浑然天成的球世所罕见,扒了下记忆,仇薄灯没费多大力气就对上号了,“左月半。”

  胖子脸一抽,怒道:“什么左月半,老子叫左月生!”

  “哇!”

  铁铺内顿时惊呼一片,两名原本想上前把这胖子揪开好向太乙小师祖献殷勤的家伙瞬间停住了脚步。

  左月生。

  这个名字在清州的响亮程度不亚于仇薄灯这名字在东洲。

  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空桑百氏仙门八方海外三十六岛,各门各派的总有家门不幸,出一两个奇葩的时候。这清洲霸主山海阁今下就不幸中彩出了位长歪了的少阁主。名门弟子里仇薄灯修为排倒数第一,他排倒数第二,别的本事没有,坑爹世之一流。

  原身从前根本没离开过太乙宗的地盘,认识这货纯粹是因为太乙宗和山海阁关系良好,左月生还是个小胖墩的时候跟他爹去过太乙。

  一见面,就打上了。

  体型悬殊之下,仇薄灯吃了个少有亏,顿时扯开嗓门假得不能再假地干哭了起来,炸出了漫山遍野的太乙长老,把本来还气焰嚣张的小胖墩吓得直接从主宗山峰上滚了下去。其实吃亏更大的是左月生,结果打那后仇小师祖就把仇记上了,隔三差五就想个法子隔空报复。

  说起来,要不是知道自己是穿书的,仇薄灯险些都觉得这种“此仇绵绵无绝期”的德行是他本人了。

  “你挡着干什么?左胖。”仇薄灯一摇折扇,“想进去炼个火眼金睛?”

  “火眼金睛又是什么鬼。”

  左月生放弃纠正,嘟囔了句,脸上挂起了故人重逢的亲热笑容。

  “哎呀,我这不是怕您误伤宝物吗?您这剑真金烈火浑然不动,一见就是非凡物,若因为一时肝火毁了,回头岂不是要悔得肠子都青了?”

  “我知道它非凡物啊,”仇薄灯轻飘飘地说,“太一剑,货真价实的太乙镇山之宝。我要毁的就是它,你以为普通的破铜烂铁值得本少爷亲自在这边盯着?”

  左月生:……

  他有点想问候仇薄灯上下三代祖宗。

  可他娘的这家伙被太乙某位师祖捡回去的时候,就是孤儿一个,别说上下三代了,一代都欠奉。

  “你毁了镇山至宝,是要被太乙长老们收拾的。”左月生苦口婆心地劝,“平时他们看在辈分上不敢说什么,但这镇山至宝可非同小可,你真毁了就算君长老他们多么恪守礼数,都是要欺师灭祖的。”

  “没关系。”仇薄灯温温柔柔,“他们欺师灭祖我也不介意。”

  左月生坑蒙拐骗多年,头一遭遇到这么油盐不进的混不吝,满腔巧言令色竟无处施展,眼见着仇薄灯就要翻脸让人把他拉开,他一咬牙,豁出去了:

  “你不是要卖这剑吗!”左月生一张胖脸扭曲了起来,“七万七千两黄金,我买了。”

  仇薄灯一摆扇子,制止拉人的修士。

  “左兄是生意人,应该知道物价不是一成不变的吧?”

  这回不是“左胖”是“左兄”了。

  “八万。”左月生神色痛苦得就像有人在剜他的心脏,“再多你要毁就毁吧!”

  左胖子是出了名的“金公鸡”,身为天下最富的山海阁少阁主,抠门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能出八万两的确已经是极限了。

  仇薄灯一合扇:“行吧,卖了。”

  ……………………

  半天后,枎城最奢华的酒楼。

  左月生双目空洞,口中喃喃:“我真傻,真的。”

  他花八万买太一剑的时候,表情痛苦心里其实乐开花。

  把太乙宗的镇山至宝只卖八万两黄金,也就仇薄灯这种败家子干得出来。他把太一剑从仇薄灯手里买下,回头太乙宗肯定得来赎回去,山海阁与太乙宗关系不错,老头子估计不会让他勒索太高,但翻个两三倍应该没问题。

  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但左月生万万没想到一件事。

  “你丫的这剑自己会飞走啊!”

  左月生这回痛苦得真心实意,就差一头撞柱了。

  太一剑围在仇薄灯身边,时不时拿剑鞘戳他一下,力道不大,一副气得要死又不敢真发火的样子。也不知道姓仇的给它灌了什么迷魂药,胖子说得口干舌燥,这把刚刚差点被熔了的剑宁可被仇薄灯不耐烦地丢开,也不肯搭理左月生一下。

  左月生又试探着伸了一下手,不出所料地又被太一剑结结实实地抽了一下。

  他就该看它被天火熔了!

  “仇大少爷,爷,我的亲爷,”左月生快哭了,“您看,这钱能不能……”

  “左胖啊,”仇薄灯放下酒杯,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刚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都没赖账对吧?”

  “对……”

  “我没拦着你把它拿回去了吗?”

  “没。”

  “这不就得了。”仇薄灯见这胖子一张脸苦得让人心情愉快,便善心大发给他倒了杯酒,“可能它怕生,你多和它接触接触,培养培养感情。”

  “怕生你大爷的。”

  左月生翻了个白眼。

  他看不起小小一盏酒,自己动手把仇薄灯那边的陈年佳酿酒拿了一坛过来,以牛嚼牡丹的架势吨吨吨灌下肚。

  仇薄灯心胸宽广,没和他计较。

  左月生一想到这酒是用他那边诓的钱买的,顿时只觉苦酒入喉心作痛。

  咽喉被烈酒一烧,左月生缓了点,眼珠一转,不怀好意地问:“不过,仇大少爷,今天可是大家都看到了您这剑的非凡之处,不出三天满城都知道你这剑真是太乙至宝了,你就不怕被杀人夺宝?”

  太乙威名虽盛,但至宝动人心,铤而走险的蠢货绝对不在少数。

  而据左月生对仇薄灯的了解和这两天的观察,这人十有八九真是独自来枎城……左月生从自己成天被老头子哪里偏僻哪里塞的经验出发,猜测是太乙终于彻然醒悟,准备想法子摆脱这位祖宗。

  这种情况下,仇薄灯自己带着柄镇山剑招摇过市,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差别?

  “我倒有个办法,只要你愿意把钱退我一半,我就能保证你好端端地回太乙。”左月生兴致勃勃地提议。

  “唔……”仇薄灯慢悠悠地提醒,“你好像忘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把太一剑以八万两黄金卖给你了。”

  左月生笑容顿时凝固。

  “所以要杀人夺宝,你也得担一份。”仇薄灯补刀。

  左月生一下子跳了起来,紧张兮兮地四下张望:“你真是一个人来枎城?没带护卫?”

  “真一个人。”

  “操。”左月生服了,“你他娘的哪来的底气这么晃悠?”

  仇薄灯转了一下夔龙镯,认真地问:“你看我这张脸,好不好看?”

  左月生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脱口而出:“好看。”

  这是实话。

  要不是太乙宗对小师祖的影像管得严,天下第一美人的桂冠绝对戴在仇薄灯头上。这人内里心肝肺腑绝对黑透了烂透了,但一副皮囊却实实在在地好看到了极致。就算他头发束得歪歪斜斜,要散不散,鸡刨窝都比他整齐,也不损分毫。

  蓬头乱发到了他身上,就变成了颓靡风流。

  “这不就对了。”颓靡的仇美人笑吟吟一合手,“就冲这张脸,怎么也会有十个八个大能,愿意暗中护卫吧。”

  左月生瞠目结舌:“……”

  对着他的脸,一时间竟然有些信了。

  “真的假的。”

  左月生嘀咕着,慢腾腾又坐了下来,刚刚没注意还好,现在注意了就忍不住把目光往仇薄灯的头发上飘,最后忍不住问。

  “是哪个人才给你扎的头发啊?居然还没被打死?”

  仇薄灯笑不出来了。

  “不会是你自己吧?”左月生灵光一闪,狂笑,把桌子拍得地动山摇。

  “我觉得一会就有人要追杀你了。”人才本才斩钉截铁。

  笑声戛然而止。

  左月生骂骂咧咧地埋头从芥子袋里往外刨东西,“不是这个”“这个也不是”“操,哪里去了”……也不知道这家伙在袋里装了些什么玩意,刨出来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块玉简滚到仇薄灯面前。

  《一夜富甲天下·壹》

  仇薄灯饶有兴致地拿起来,问:“这是什么?”

  左月生手忙脚乱地把一桌杂物又塞回袋子里,听见他问,顿时骄傲地答:“那可是我的得意之作。你知道现在天底下谁的悬赏令加起来总额最高吗?”

  “我?”

  仇薄灯试探地问。

  “……”左月生憋了半天,“不是。”

  “原来不是我。”

  “你还蛮遗憾的啊,论找事的能耐,我觉得你绝对可以,可惜你修为太废!比我还废!”左月生恶狠狠地说,随即压低了声,“知道南疆巫族吗?”

  “听说过。”

  隐约记得《诸神纪》里有个南疆巫族,行事古怪,定居在南洲的边陲之地,好像很多事情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可惜点文向来好似裹脚布再世,追连载得和作者比命长。

  仇薄灯没比过,穿的时候巫族都还没正式出场。

  不知道是不是反派。

  “这南疆巫族啊,一千年前杀出来个狠人,叫师巫洛,据说是他们的十巫之首,把空桑百氏,仙门八周以及海外三十六岛全都得罪了个遍,各宗各派死在他手上的,数都数不过来。这人长什么样,倒是很少有人知道,因为见过的基本都死了。不过,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要血流成河,伏尸百万。”

  “百氏为了杀他,甚至决过泗水。泗水决了之后,大家以为这回他死定了就有人凑在一起大肆宴请。酒过三巡,师巫洛到了。一人一刀,把宾客全杀了,对瑟瑟发抖的主人说了声酒不错,主人家直接被他吓死了!”

  “到现在,几乎是个门派就在通缉他,赏金加起来能把整个清州的地买下来。”

  左月生说着,露出了神往的表情:“要能杀了他,准能一夜暴富。”

  “我辈楷模啊。”

  仇薄灯赞叹。

  “是啊……啊呸呸呸!”左月生回神,打了个哆嗦“神鬼皆敌师巫洛,这楷模,你爱要自己要去!”

  “神鬼皆敌敌不敌我不知道,”仇薄灯看向楼下,“不过我知道你大概是不敌的。”

  “在那里!给我拿下!”

  一道煞气腾腾的怒吼劈空响起。

  灰鸟收拢了翅膀,降落在神枎树顶最高的枝干上。

  后边三个人“哎呦哎呦”地,顺着尾羽滚了下去。祝师拉了仇薄灯一把,带着他稳稳地落到了枎木上。

  “你叫什么?”

  仇薄灯在高空逛了一圈,心情不错,破天荒地问了一句。

  握住他的那只手骤然一紧,仇薄灯甚至有种对方的指骨与自己的指骨隔着血肉相互烙印的错觉。他拧着眉,抬眼想要呵斥,却撞进一双空茫茫的眼睛里,火光印在瞳孔里成了一盏孤零零燃着的灯。

  不会吧!!!

  仇大少爷头皮麻了。

  只是问个名字啊,不至于这种表情吧?这人是什么货真价实地没人爱的地里小白菜吗?亲爹亲娘起的名字都成了不可触及的伤口吗?!

  “……阿洛。”

  祝师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把仇薄灯拉下来后,就匆匆松开他,把手藏进了袖子里。

  “抱歉,很久没……”

  仇薄灯拍拍他的肩膀,干脆利落地打断他:“阿洛。”

  仇大少爷难得主动伸手去拍某个人的肩膀,就是力气大得一点都不像表达安慰——拍灰都不用这么用力。让人不得不怀疑,他其实是在借机报复祝师刚刚捏痛了他。祝师懵愣的表情让仇薄灯觉得有点好笑。

  “找到了!在那里!”

  陆净灰头土脸地从一丛茂密的枎叶里钻出来,喊了起来。

  仇薄灯收回手,转身去看的时候,漫不经心地又喊了一声:

  “阿洛。”

  “嗯。”祝师低低地应。

  还好。

  仇薄灯想。

  所有以“很久没”开头的句式,后面总是连着一段落满灰尘的时光,而他讨厌所有积满灰尘的东西,遇到了要么一把火烧了要么就让人把灰尘拍掉。现在灰沉沉的是个活人,不好直接烧了,左右又没有支使惯的侍者,他只好纡尊降贵地亲手拍上一拍。

  还好,看起来还是能拍掉的。

  “这鸟窝,够大的啊。”

  左月生的圆脑袋从树叶丛里钻了出来,除了仇薄灯和师巫洛外,其余三人都被灰鸟甩到了枎木树冠里。神枎灵气最盛的地方,树叶一簇簇又浓又密,掉进去,就像摔进一张有些毛糙但又厚又蓬松的毯子里。

  灰鸟的巢就搭在三枝树杈中间,乍一看,像间小小的木屋。

  陆净的那块阴阳佩就挂高处,周围聚集着星星点点,萤火虫般的光华。一团团,小溪般流进巢穴里。

  灰鸟落到巢边,发出轻柔的鸣叫,巢里响起另一道稍微低沉一些的鸟鸣,随后探出了另外一只羽毛颜色要更黯淡一点的灰鸟——是雌鸟。雌鸟的羽毛上满是血污,受伤的情况看起来要更为严重。

  “原来是这样。”

  仇薄灯明白了为什么灰鸟性情温顺,今天晚上的反应会如此狂暴。

  它在保护伴侣。

  祝师下意识想走到仇薄灯身边,结果他一动,灰鸟骤然紧张起来,展开双翅,将巢穴和里面的雌鸟护得严严实实,脖颈上的羽毛全炸开了。雌鸟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被它按了回去。

  “得啦,”仇薄灯懒散地制止他,“你就别当什么迫害人家小情侣的恶势力了。”

  祝师停下脚步。

  不动是不动了,但看起来有点不高兴。他表情倒没什么变化,但仇薄灯瞅着他笔直地站在那里,诡异地觉得这人就是有点不高兴了。

  ……什么事啊这是?

  仇薄灯不怎么想理会他,但想了想,也没有再过去鸟窝那边,左右看了看,挑了根离鸟窝远点的树杈过去坐下,看左月生费力地和两只鸟比比划划,陆净从芥子袋里翻出一堆瓶瓶罐罐找能治伤的丹药,叶仓在一旁帮他整理。

  “这个是……伏清丸。”

  “玉露丹……不是这个。”

  “这个也不是……”

  “……”

  左月生蹲在一边,眼珠滴溜溜地转:“我跟你换点伏清丸怎么样?”

  这些丹药,随便拿一颗,都是有价无市,结果落陆净手里就跟糖豆子一样,看得左胖子直眼热。

  陆净头也不抬:“滚!”

  “你不是山海阁少阁主吗?不是很有钱吗?”仇薄灯纳闷了,“怎么还一天天寻思着投机倒把?你也不穷啊?”

  “我有钱那都是货真价实自己赚的!我爹要是能让我随便拿宝库里东西,随便花钱,我至于东奔西走地凑自己的身家?”左月生没好气地说,说到一半想起眼前这两个家伙,一个是能把药谷谷主亲手炼的丹药当糖豆吃,一个是能随便把太乙镇山至宝提出山,瞬间酸得牙根痒痒,“你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大家都是仙二代,怎么差距这么大?

  “赚钱不还挺简单的吗?”仇薄灯坐在树枝的末梢,把太一剑横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条腿慢悠悠地在半空晃荡,笑吟吟地问,“我两天就赚了八万一千两黄金呢。”

  左月生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好意思提那八万两?”

  “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陆净冷飕飕地道。

  “给你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陆兄。”仇薄灯轻声细语。

  “我说仇少爷替天/行/道。”陆净迅速改口。

  仇薄灯嗤笑一声。

  ……………………

  神枎很高,坐在最顶上,地面的人声就听不见了。透过银枎的枝干能看到一条条街道上人群集聚的火把,就仿佛古老的时代里人们在黑夜点燃火炬,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仇薄灯看了一会,觉得他们一时半会还抓不到自己,就把目光移向远处。

  “瘴雾原来是这个样子。”

  仇薄灯望着城外,喃喃自语。

  虽然看书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世界人们是生活在瘴雾里,需要神物才能于浓稠的瘴气中开辟出生息繁衍的地方。但从书上看到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一回事。在枎木高处眺望城外,远处的山和原野,都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

  黑暗从四面八方逼近,随时要吞没这座城池。

  千年万年,神枎就在这样的暗里生长,撑开它广阔的银冠,为整座城池罩上一件百毒不侵的雪衣。

  “这个世界真暗啊。”仇薄灯在心里说。

  就连星星都很少。

  “今天晚上的星星真多啊。”

  陆净用三颗灵莲丹从灰鸟那里把阴阳佩换了回来,失而复得下,就又有点想哭。但眼角余光一扫到仇薄灯膝盖上横着的太一剑,下意识觉得后背一凉,赶紧仰起头,装模作样地欣赏星辰。

  “……你认真的吗?”

  仇薄灯仰着头,数了数天空上寥寥无几的星辰,慢吞吞地问。

  “四十颗不到,这叫多?”

  话一出口,左月生、陆净和叶仓都齐齐扭头,奇怪地看着他。

  “仇大少爷,”左月生语重心长地问,“太乙宗怎么养的你?”

  “这和太乙宗什么关系?”

  叶仓指了指天空:“平时能看到十几颗星星都算多了!”

  陆净补充:“星星总共只有三十六颗,这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

  “天文已死。”

  仇薄灯猝然之间,连三岁小孩都不如,磨了磨牙,面无表情地下定论。

  “天上星辰是地面城池的印照。”

  祝师从刚刚仇薄灯喊了他两声“阿洛”后,就一直沉默,沉默得有些反常——其实也没有多反常,因为除了对仇薄灯外,他就没有和其他人说过一句话。直到左月生三人揶揄的时候,才开口为疑惑不解的仇薄灯解释。

  “地有城池,以汇其气,精种为星。星也者,体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错跱,各有逌属。”[1]

  仇薄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

  当初那个在黔南发现的深黑漆金巫傩面具被他拍下后,隔三差五就有神学家和民俗家死皮赖脸地上门。

  曾经有个和他关系不错的民族天文学者,和他讲过古代天象和地形的密切联系,说“人们经常将人世间地理环境的代表事物也对象化到天上,最后导致天上即人世的复制品[2]”。最为奇特的是,这种观念不是只存在某个部族某个地区,而是存在全世界各个地方各个种族的信仰里。

  就像,某个时期,整个世界的人,都这么认真地相信着。

  不过现代的神话只是神话,仙侠世界的却是事实。

  “但不是所有城池的精气都旺盛到能够形成星辰。”祝师说,“北边的那颗星辰,就是太乙。”

  太乙对应的星辰悬在最北边,周围没有其他星星做衬,独自照着天地的北隅。

  亮得傲气。

  “真亮啊。”陆净赞叹。

  “我们山海阁的也不差,”左月生指着南边的一颗,“看,我们山海阁的。”

  陆净瞥了一眼,不屑:“比药谷的还暗。”

  “你瞎了吧。”左月生不高兴了。

  “我看不到枎城的……”叶仓怅然地说。

  枎城太小了。

  十万人二十万好像很多,可放到整片天地里就什么都不是。

  “真少,只有这么三十六颗。”仇薄灯冷不丁地开口。

  “仇少爷,你说得跟见过多少的星星一样。”左月生忍不住嘲笑,“醒醒吧,这就是最多了。”

  “我见过。”

  仇薄灯却说,他提着太一剑站起来。

  “我见过天上的星星多得数都数不清,见过大地被彻底点亮,要多亮有多亮,见过从亿万光年外看,厚土上一片璀璨。”

  “我见过。”

  他说得不像开玩笑,原本只觉得这家伙在鬼扯的三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就嘲笑不出声了。他们跟着仰头看天空,想着仇薄灯说的漫天都是星星,数也数不清,忽然也觉得这么大一片苍穹只有三十六颗星辰,寂寥得让夜晚都沉默。

  “假如有一天,天空上都是星星,会多亮?”陆净喃喃。

  “会很亮的吧。”左月生想了想,想象不出来,因为没见过,“至少应该不会有瘴雾了……等等,”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忽然问,“星也者,体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错跱,各有逌属……这是仙门密卷的话,你为什么知道?你不只是个祝师吗?”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祝师!”

  有人在底下的黑暗里冷冷地道,伴随着话音,一道青色的剑光霍然斩出。

  “少阁主!让开!”

  以他们的目力根本就看不清万丈高空中战局的具体情况,但厮杀双方的战斗已经让整片夜空都翻滚起来了。不管三十六颗星星到底是多是少,都无关要紧了。

  因为完全看不到了!

  六目的赤面武神举臂投足,金光灼灼,一半天空都被鎏上了一层熔金,大写的圣光普照。反观和他交手的祝师,挥刀振袖,血色瓢泼,剩下的一半天空阴风凄厉,如有亿万冤魂同悲同哭。

  正邪之别,简直泾渭分明。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敢相信他们刚刚竟然跟那么一位“凶神恶煞”近距离相处了那么久,还敢为了区区一块玉佩,劳动此等狠人的大架?

  “祭祀还在继续进行,”仇薄灯放低纸灯笼,去照那些一步步向前行走的人傀,“他只负责这场祭祀不被请来的‘上神’打断,隐藏在暗处主持祭祀的另有其人,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控傀者。”

  说着,他看向娄江。

  “你也猜到了。”

  娄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方才那么说,只是为了让左月生好受点,同时忽悠一下这几位二世祖……免得他们知道黑暗中潜伏着更大的危险后,害怕得走不动路,给原本就更加艰难的逃命行动增加负担。原本娄江以为,这些以前遇到过的最大危机充其量也就是被长辈毒打的纨绔很好骗,没想到仇薄灯敏锐得出人意料。

  娄江的做法其实是明智的。

  因为仇薄灯刚说完,陆净便“咻”地一声,把后背紧紧地贴在墙上,惊恐得看哪哪都像藏了个幕后黑手。

  “知道害怕就快走!”娄江没好气地骂,“现在祭祀刚刚开始,就算有妖魔鬼怪也顾不上搭理我们。要尿裤子也给我等到逃出去再尿。”

  仇薄灯站在墙上,视野比其他广阔。娄江说话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他们所在的这条小巷深处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长蛇般,沿着墙根火光没照到的昏暗无声无息地移动。

  “后边!”

  仇薄灯打断娄江,条件反射地要拔剑斩下。

  太一剑虽然喜欢幸灾乐祸,喜欢有事没事戳他两下出气,但到了关键时候向来挺靠谱的。但这一回,仇薄灯拔剑的时候,只觉得太一剑仿佛跟剑鞘焊死了一样,入手沉重无比。他心中一跳,猛然记起一件事。

  之前在枎木上,六目赤面武神刚一浮现,太一剑就强行把他拽下了树!

  仇薄灯的喝声刚刚落下,沿着墙根移动的黑影顿时暴起,朝着离墙根最近的陆净卷去,一举一动像极了迅捷的大蛇。

  铛——

  火星迸溅。

  娄江一剑斩在了长影上,将它击落在地上。

  匍一落地,它骤然顺势朝左月生背后掠去,一缩一吐之间,快如闪电地袭向左月生。左月生慌忙拼尽全力地挥棍一砸。棍子砸到长影上,反震得他虎口发麻,瞬间脱手飞出。与此同时,左月生只觉肩上一轻,扛着的叶仓被拽走了。

  “不好!”

  娄江叫了一声。

  进攻陆净只是声东击西之计,长影真正的目标是昏迷不醒的叶仓!

  叶仓一被裹住,长影瞬间像把拉紧到极限后骤然松开的皮筋一样,弹着向后缩进了黑暗深处——那个方向正是他们刚刚离开的城中心,枎木主根所在的地方!也是眼下所有木然的枎城人前进的方向!

  “全到墙上来!”

  仇薄灯放弃了继续和太一剑较劲,出声提醒其他人。

  左月生下意识地想要追一下,把叶仓救回来。娄江二话不说,拧着他和陆净的后衣领子,一手一个,跟提小鸡一样跳上了墙头。

  “刚刚那是什么?”陆净问。

  “好像是……”左月生刚刚和长影打了个照面,有点不确定地说,“是树根?”

  “不是树根。”娄江神情难看至极,“是木萝。”

  “什么?”

  左月生和陆净异口同声地问。

  他们的表情十分精彩,大概是都想到了不久前自己还踩着这玩意去爬枎木。

  “他娘的,叶仓不是说木萝是什么狗屁约定吗?还说什么狗屎的千万年来,祝师祝女都踩着木萝登上枎木,唱赞结绳,踩着木萝走就不会惊动树上的生灵。”左月生有些木了,数不清自己今天晚上到底有多少次无知无觉地在生死线上打转。

  “魂丝长什么样?”

  仇薄灯回头看远处城中拔地而起的灰色高木,想起那些披挂了古枎一身的木萝。

  “什么样都长。”娄江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魂丝虽然是被‘种’出来的,但它并不是任何一种草木。魂丝的种子其实是一种……秘术!以极恶毒的术法,将人活生生折磨死后凝练成种,种进属阴的植物里,死魂的不甘和怨毒就会在根茎下如纤丝生长。”

  “怪不得玄清道长听说有人售卖魂丝种子,勃然大怒,叱之为“丧尽天良”呢。”仇薄灯说。

  原来魂丝是这么来的。

  “影子!影子!”陆净哆哆嗦嗦地指着下面的街道,打断了仇薄灯和娄江的对话,感觉自己的头发跟都要竖起来了,“你看他们的影子!”

  举着火把的男女老少全都在向前行,朝着城中心的枎木方向走去。但此时此刻,他们投在身后的黑影,却全都扭着头,看向街道的这一侧,看向他们!随着几人的目光投来,地面的影子逐渐扭曲,仿佛随时都会破土而出,朝他们扑过来。

  娄江下意识地做好战斗的准备,但诡影始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它们在忌惮着什么东西。

  是光。

  是从仇薄灯手里提着的纸灯笼里发出来的光!

  “《南游杂记》里写,秋明子到枎城,见‘稚子嬉戏,三五成群,树梢树底,束彩张灯,人与木齐乐’。”其他几人聚拢过来,仇薄灯举着灯,面沉如水地看着那些虎视眈眈又不敢上前的影子,“而三百年前,老城祝以‘体统’为由,禁止闲人爬上枎木。三百年,够不够在木萝里种出足够多的魂丝?”

  “够。”娄江咬着牙,一边注意着不让其他人离开灯笼照射的范围,一边带着他们向城南移动,“你是不是在怀疑老城祝?”

  “你有看到柳家阿纫吗?”仇薄灯反问。

  说话间,一群人刚好打柳家大宅附近经过,柳家老爷、青衣管家、侍女侍从……全都和其他人一模一样,高举着火把木然前行。

  独独缺了“天定的祝女”,阿纫!

  左月生喃喃道:“叶仓这小子,以前是城祝司里最有天赋的人,老城祝曾经说过,不出十年,他就有可能能和神枎精气相通,能读懂神枎的神意。”

  但最有天赋的叶仓却因为犯禁,被赶出了城祝司。

  有权驱逐祝师祝女的,只有老城祝一人。

  “我怀疑过他。”娄江道,“但他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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